吕旗:我所知道的彭桓武先生作者:吕旗   来源:九所 发布时间:2015-10-08     访问量:

  到九所工作时,彭先生已回到了科学院理论物理所。当时听所里的老同志讲,搞核武器,我院有两个泰斗,一个是搞理论的彭桓武,一个是搞实验的王淦昌。王淦昌先生当过副院长,曾长期住在院机关老点,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,在路上远远地望见过他,当时就觉得是一个普通的白头发老头,架着一副眼镜,挺严肃的。而彭桓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则充满了神秘。

  时间一长,彭先生的事情就陆陆续续地听到了一些。据说他有一件非洲出产的长羊毛大衣,从头到尾是用一根毛线织成的;他时时刻刻都在思考问题,中午去食堂吃饭的路上,是难得的休息时间,他休息的方式是从走出办公楼开始,就踢着一粒小石子,一直踢到食堂;他奇特的装束和举止,曾几度被公安人员“请”进派出所,由于保密不能说工作单位,又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,在被羁押期间,出现单位找不到人着急,他回不了单位着急的经历;最让我震撼的是,当有记者采访他,问及他为什么回国时,他的回答是“回国不需要理由,而不回国才需要理由”……

  1987年,于敏先生获全国劳动模范称号。所里号召开展学习于敏,宣传部门为了配合活动的深入进行,筹划了对王淦昌、彭桓武和周光召进行采访。刚从科研室调到宣传部不久的我,有幸参加了这次活动。

  4月24日上午,我们一行人,除了宣传部的陈云尧、侯艺兵和我之外,还有工会的周德忠、组织部的杨绪河,驱车来到了中关村科学院的住宿区,找到了彭桓武先生所住的单元,拾级上至二楼,敲响了他的房门。

  门开处,是一个扔在人堆里很难分辨出来的老头:中等身材,穿一身略显过时的蓝色中山装,长年伏案,使他背有些微驼,看人时会稍稍仰起面孔,眼睛不大,却闪烁着一束掩饰不住的睿智光芒。

  这就是传说中的彭先生吗?

  他忙着与我们中那些过去一起工作过的同事打着招呼,不大的会客室立刻洋溢起久别重逢的亲切气氛。我忙着寻找室内墙上的电源插孔布线,接录音机电源,放置话筒。我的工作是为这次活动做好录音。当时的录音设备很简陋,是一部夏普-700型双卡收录机,加上两只话筒,话筒架、电线、信号线一大堆,一个人都拿不了。

  一俟大家坐定,由宣传部部长陈云尧开始提问:

  “彭先生您好!于敏同志成为我院第一个荣获全国劳动模范的科研人员,作为他的老师,您有什么体会?”

  “是啊,向于敏表示祝贺,向九所表示祝贺,向九院表示祝贺”,彭先生目光中流露出欣喜的光芒。这让我联想起秋日的田间,伫立在一片随风涌动麦浪前的农人,望着耕耘一年的田野,迎来丰收喜悦的景象。要知道,彭先生自1961年4月始的十几年里,把一生中最好时节的汗水,都播洒在了九院、九所这块丰饶的科研沃土之上。

  “但要说起老师,我不敢当。他刚工作,是我让他去做原子核理论,和他一起讨论过工作的内容。但这个工作恐怕完全是他自己做的,没有老师,因为国内没有人会原子核理论。我们是以另一种方式培养他的,他当年就体现出了非常好的科研潜质。后来在九所,也在一起共事很长一段时间,虽然经常在一起讨论工作,我们大家的地位是平等的,因为当时核武器是谁也没有搞过,说不上谁是谁的老师。”彭先生以此作答。

  “我们问过老于(指于敏,这是九所对于敏的习惯性称呼),老于说您是他的老师”,陈云尧紧追不舍。

  “于敏太客气了。如果非要这样说,我只教过他一点辩证法,也就是科研工作上的方法论。我虽然不会具体的科学,但我会哲学,我可以用哲学,用马列主义来带动研究工作。原子核理论是他自己搞的,他后来工作那么细致,跟他搞原子核理论有关系。这个人很聪明,更刻苦,一点就透”,彭先生似乎在避重就轻,其一贯谦逊的为人处世品格略见一斑。

  陈云尧又问,“何祚庥和老于他们经常提到你的工作方法,他(指老于)是否学习了你的科研思想方法,分解方法?”

  “分解方法我教了一下老于。搞氢弹时,定方案回来,我让他分解,分解完了,他就管一摊,这时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他,他去把氢弹公式分解完了,并就这个题目展开座谈。据座谈内容开展研究,去指导所有这么一大片的研究工作,就是当领导的工作方法。这种方法是比较宏大的、相当高级的思想工作方法”,彭先生又沉浸在当年的回忆之中,由于谈话内容涉及自己,可以听得出他出言相当谨慎。

  “和老于共事期间,您认为老于有什么特点,值得我们在科研工作中提倡呢?”提问转换了一个话题。

  “刚才我说过,这个人非常聪明。但九所聪明的人太多了,可是于敏还非常的刻苦,能做到这一点就很不容易了。于敏是搞理论设计的,理论设计与实验的关系是辩证的,是相互促进的,工作越深入,越到后期,这种关系的作用越明显。于敏能够深入到实验中去,力争把与工作相关实验的每一个过程,甚至于一些关键性的数据都搞清楚,这不是一般搞理论的人能够做到的。所以说,密切联系实际,是于敏工作中很强的一手。”一说起他人,彭先生马上变得侃侃而谈。

  陈云尧说,“从群众中来,到群众中去。老于讲,我们仍然要发扬过去大力协同,共同去搞的精神。九院还有优势,一方面,积累了一些工作经验,另一方面,我们这支队伍有大力协同的好作风,这个作风是你们老一辈科学家带出来的”。

  彭先生说:“这个作风其实是形势逼出来的。外国人不给,我们自己又不懂,而且还是一个大的系统工程。工作性质就要求你必须大力协同,如果人人都想自己去搞,准搞不出来,因为你不可能包打天下。”

  陈云尧又问:“彭先生觉得,在我们研究所发扬传统方面,还应该怎么样做?”

  “具体的是要坚持民主讨论的方法。当初搞原子弹,究竟应该怎么搞,曾经每一个礼拜就讨论一次。这样的讨论起什么作用呢?就是不迷信。美国搞核武器,奥本海默在那里主持的时候,他就有这样的讨论会,这个方法是从他那里学来的。不管美国、苏联还是英国,正式的学术界,一贯用学术民主讨论会的方法。不过在保密工作中,好像不能够用。但也有用的,奥本海默就用了这个方法”,彭先生略为一顿,“古语说,‘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’。你不相信的人,就不要用。他已经在保密圈内,就可以公开讨论。所以还是用民主讨论的方法,大家都参加讨论。这个方法,有利于把权威和迷信打掉。”

  “听说除了科研工作之外,您还管过科学院的经费审查?”访谈如同进入了拉家常。

  “是啊,科学院基金小组长任期四年,我当组长时,把它改为任期二年。凝聚态研究组的组员任期四年,我规定组长任期二年,头一任是我,现在是第四任了”。

  “为什么要这样做呢?”

  “说到底,还是要发扬民主。我曾说过‘集体,集集体。日新,日日新’,咱们过去的特点是:不迷信国内或国外的权威,不屈从。主要是靠集体的实践为基础,用民主讨论的方法,来让大家吸收并消化,是集体创造成果,使每个人都能发挥积极性,再实践、再创造。当然,集体也有个领导核心,经常研究进展,明确目标分解课题,组织各方面的研究工作和协同,达到各个击破的目的,还要注意到纵深配备。‘日新,日日新’不用过多解释,按照‘集体、集体、集集体’的方法去做,成果自然就‘日新、日新、日日新’了。

  “当然,‘日新,日日新’也包括干部使用制度。专家不可能专得很多,只能专某一部分。比如说,理论物理我还比较全面一点,那也不可能都全。在短时间内,积极的方面可能发挥作用,消极的方面还显现不出来,干几年就换掉,免得消极因素起作用,总是利用人发挥作用的积极方面。现在要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,科研中也有这个问题。大跃进时,有些地方,在经济方面有浮夸,不过对科学研究,大跃进还是起了正面作用。比如群众运动这种方式,把科研与群众运动结合起来,这就是特点,应该说是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科研路线。

  “核武器工作,在美国要博士才能干,博士才有资格配干。但是咱们是学术民主,讲话时教授和‘小不点’都一样,并且什么大学来的都有,破除了论资排辈。在单位集体里工作,大家配合得很好,这种民主作风有与没有是很重要的。出个主意固然能起一定作用,但是没有人去干也不行啊!有一部分人冒一点尖就行,这是需要的。如果一个单位大家水平都一样,进展就慢了,要有学术带头人。这个层次是:群众路线、学术民主和学术带头人结合起来。”

  ……

 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。

  临别之时,彭先生随手从台历上撕下一张纸,写下了“集体、集集体,日新、日日新”十个字,让我们带回去,送给九所的同志们。

  这次会见虽是短暂的,但留给我的印象却是永恒的。

  这个谦和的老者,形似木讷的外表后面,跳动着一颗敏感的心灵。

  他的卓越,不仅仅在于他是一个优秀的科学家,更是一个出众哲学家。他已把世间万物自觉地纳入成为哲学研究的对象,并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应用到了具体的实践之中,还用其中的一些观点影响了一批与之共事的同僚。他从哲学的高度,对战略上科学研究学科的发展趋势、工作中技术路线的选择、乃至于具体战术及开展工作的方法,都进行了精准的预判,成就了一个可供我们世代科研工作者学习、借鉴的成功范式。

  他以他的观察,认真分析大跃进,辩证地看这一运动对中国科研的促进作用;他从学术民主,推演出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科研路线;对于九所应该坚持的科研传统,更是字字玑珠,尽管已是近30年前的谈话,今天拿来,仍然可以直接地应用。严谨的逻辑,缜密的推演,得出的结论,已经经受了几十年时光的考验和验证。

  彭先生留给世间的,不仅仅是浩渺天际中一颗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星;不仅仅是他在学术道路上的一座座丰碑;不仅仅是指导我们事业健康发展的丰厚精神财富;还有那让我们永远怀恋、敬重的高风亮节。